技术不再中性,反而被当作武器,发展中国家是在遭受着「数字殖民主义」吗?
复活节当天上午,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多处教堂及酒店发生系列爆炸事件。当局表示事件已造成 359 人死亡,500 余人受伤,随后又将死亡数字修改为 253 人。斯里兰卡经济改革和公共分配部长 Harsha de Silva 表示,遇难者中至少有来自十几个国家的 30 名外国人,还有至少 45 名儿童丧生。此外,斯里兰卡政府确认,爆炸全部由自杀式袭击者实施。斯里兰卡已从当地时间 4 月 23 日 0 时起进入「有条件的全国紧急状态」。
据 CNN 报道,事件发生后,斯里兰卡屏蔽了包括 Facebook、WhatsApp、Instagram、YouTube 在内的多项社交媒体通讯服务,以防止恐慌、仇恨言论和假新闻的传播。Facebook 在第一时间表示慰唁,称平台将即时移除相关涉嫌暴力和传播恐慌的内容,并对斯里兰卡政府屏蔽 Facebook 的行为表示理解。
这一临时封禁时间长达十天。解禁之后,斯里兰卡官方在当地时间 5 月 5 日因为尼甘布市的种族问题造成的紧张局势而封禁各大平台。
上周日,斯里兰卡再次爆发宗教暴乱,多所清真寺和穆斯林商店遭袭,造成一人死亡。事件发生后,在复活节恐怖袭击事件发生的三周后,斯里兰卡当局第三次封禁了 Facebook、WhatsApp 和 Viber 等社交平台。
斯里兰卡政治旧疾
在斯里兰卡政府暂停的几个社交媒体平台中,YouTube、Instagram 等视频、图片平台被禁或出于防止恐袭现场视频大范围传播的考虑,除此之外,Facebook 和 WhatsApp 等纯粹社交应用的封禁造成的影响则远远不止少了两个视频、图片网站那么简单。
这也不是斯里兰卡第一次对 Facebook「下手」了。去年,斯里兰卡政府曾因谣言和宗教极端言论的传播,短暂的屏蔽过 Facebook。邻国印度也因煽动性言论致暴民袭击事件,曾在 2012 年首次屏蔽 Facebook。尽管复活节以来的封禁事件更像是特殊情况的紧急屏蔽,但在当下环境中,极端事件发生后屏蔽社交网络的行为也遇到了反对的声音。
国际记者联合会就表示,南亚部分国家在遇到冲突时就屏蔽社交网络的禁令,并没有实质性证据表明此举可以减少暴动行为。而对在当地的外籍人士,屏蔽了主流的社交网络之后,他们也很难联系到家人。
屏蔽社交网络后没有显著减少暴动行为的证据,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屏蔽前的社交媒体没有在当地传播煽动性极端言论。在恐怖袭击事件后,斯里兰卡政府迅速屏蔽掉社交媒体,和这个国家复杂的媒体环境也不无关系,对这个国家来说,信息就是武器。
2018 年 10 月 26 日,斯里兰卡发生政变,总统 Maithripala Sirisena 违宪地解雇了总理 Ranil Wickremesinghe,并任命斯里兰卡此前的独裁者 Mahinda Rajapaksa 担任总理职位。Rajapaksa 是著名的自由新闻反对者,这场政变的支持者迅速接管了该国电视、报纸在内的主要媒体渠道。然而从 2005 年开始在该国实行独裁政治和媒体管控的 Rajapaksa 却疏忽了一个渠道,社交媒体成了该国高压媒体管控下的漏网之鱼。
Facebook、Twitter 成了违宪政变反对者的阵地,他们在上面上传着示威游行的视频和政变支持者和统治者涉嫌腐败的录音。WhatsApp 则成了组织活动的交流工具。斯里兰卡政府对此也束手无刺,2018 年的政变在该国也从未停止纷争。
另一方面,社交媒体也并不单单是反抗者们发出声音最后的堡垒,同样是宗教暴徒们宣扬极端思想的前线站。煽动仇恨的虚假谣言和极端的宗教思想也充斥在当地的社交媒体圈内。反抗的声音和仇恨的言论相互相应,对独裁者的反对和对「异教徒」的打压鱼龙混杂,斯里兰卡这个在日常生活中少有世人注意的南亚小国,反而是近年来世界范围内,社交媒体影响政治的缩影。
Facebook 的「数字殖民主义」
近年来,在以北美、欧洲为主的西方国家中,抵制 Facebook 的声音越来越多,限制 Facebook 的法规也相继出台,年轻人使用率下跌,总体的使用时间不断减少。但在亚洲和世界其他地区,Facebook 用户增长率都十分惊人。把数据简化来看,在过去两年里,北美每增加 1 名用户,亚洲地区就增加 6 名用户,世界其他地区则增加 4 名用户。
4 月 24 日,Facebook 发布了 2019 年第一季度财报,其中每日活跃用户同比去年增长了 8%,这批用户的来源主要是印度、印度尼西亚以及菲律宾。
在这背后,是 Facebook 近年来在北美、欧洲之外,放眼的未来市场,这惊人的用户增长率,是 Facebook 所使用承上启下的「渗透方法」。
在斯里兰卡在内的几十个发展中国家,Facebook 推广着 Internet.org 无人机和免费上网项目,马克·扎克伯格对该项目的愿景是:让人人都享受免费的基本互联网服务。但另一方面,Facebook 却定义了什么是「基本互联网」。
Internet.org 项目中的免费互联网服务 Free Basics,即通过 Free Basics 这款 app,用户可以免费不耗流量地浏览部分网页。然而 Free Basics 可免费访问到的大量内容主要来自于美国,其中大批内容来源是 Facebook 及其合作伙伴的网站,如果用户要使用 Free Basics 服务,就不得不遵守 Facebook 的条款,同时上交自己的互联网数据。该服务早在 2016 年就被印度政府叫停,但在斯里兰卡仍大有大量用户在使用。除此之外,Facebook 还致力于开发能够低价提供互联网服务的硬件设备,Facebook 曾和 Connectivity Lab 实验室合作,试图开发提供互联网的无人机架设在这些国家的上空。
Facebook 和 Internet.org 项目遭到了人权组织和自由软件运动的抵制,据《连线》杂志报道,67 个人权组织签署了一封致扎克伯格的公开信,指责 Facebook 在「建立一个围墙花园,让世界上最贫穷的人只能访问有限的一组不安全的网站。」而 Facebook 的所作所为,也被反对者们称之为在推行「数字殖民主义」。
如果说只是用小恩小惠来渗透进互联网服务相对滞后的发展中国家,以实现自己的全球增长服务,Facebook 作为一家商业公司而言,这种行为无可厚非。但它对发展中国家的影响远不止定义什么是「基础互联网」。
彭博社早在 2017 年就曾刊发长文,报道了在南亚及东南亚地区,Facebook 被政府视作武器的情况。
比如在菲律宾,使用互联网的菲律宾人中 97% 的用户都有 Facebook 账户,菲律宾现任总统罗德里戈·杜特尔特就是依靠在社交媒体上,主要是 Facebook 上给自己树立良好形象以及为选举造势,而这背后甚至离不开 Facebook 的帮助,在彭博社的报道中,Facebook 从 2016 年菲律宾竞选期间就接受了候选人对「如何利用好 Facebook 这一平台」的问询要求,并派出员工给予指导。在竞选期间,大批的假新闻在 Facebook 上传播,比如「教皇钦佩杜特尔特」等吹捧后者的内容。最终杜特尔特在 2016 年以 71 岁高龄就任菲律宾的总统。此后,他在 Facebook 上的追随者们也在菲律宾犯下了屠杀的非人道罪行。
在 2018 年底,Facebook 则直接被联合国认定在缅甸的种族灭绝的非人道行为中,扮演着「决定性角色」(determining role),在煽动种族灭绝方面发挥着「决定性作用」。而在缅甸,网民数量也几乎和当地 Facebook 用户一样。
换言之,Facebook 作为一家社交媒体平台,在推广着向自家网站导流的「围墙花园」式免费互联网服务的同时,还给竞选者提供了「玩转平台」的指导,但另外一边,却对极端、仇恨以及煽动性言论监管不力。而目前的现状则是,大量发展中国家的互联网用户,大比率和 Facebook 用户重合。
这是一家社交媒体公司,也是一家掌握了全球近半数人类的个人信息、人际网络甚至网络使用情况的数据库。当用户就是该国的人民,那任何一家社交媒体都或多或少可以操纵民意,Facebook 则是其中最有能力的一家,也是自美国 2016 年大选之后受质疑最多的一家。
复活节恐袭事件之后,斯里兰卡当地多个穆斯林组织称收到了多起信众受到骚扰的报告。5 月 13 日,斯里兰卡再次发生袭击事件,数名攻击者向清真寺和穆斯林商店投掷石块,造成一人死亡。追根溯源,这起事件的起因竟是一位穆斯林信徒在 Facebook 上回复了反穆斯林用户的一条帖子称:「别再笑了有一天你会哭的」。后者视其为威胁,这才引发了这次的袭击事件。
比起各巨头争相去实现「让全人类连接上互联网」的伟大愿景,Facebook 或者说所有的社交媒体,如何不沦为帮凶,或许才是在当下纷繁复杂的政治局势和宗教冲突面前,从社交媒体到搜索引擎,所有身在硅谷但牵动世界的互联网公司最应该扛起的职责。如果可以,愿斯里兰卡的悲剧永不再次上演,若冲突无法避免,也但愿社交媒体能在导火索刚刚点燃时及时掐灭引线。
编辑:宋德胜
题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