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十年，经纬中国顺着中国的创业大潮迅速崛起，它对自己和中国创业者的观察、思考是什么？
九年多之后，张颖和他的经纬中国团队在反思过去的投资决策失误时，还会屡屡提及他们错过了京东。
2008 年金融危机波及全球，一级市场遭遇重创，京东创始人刘强东忙着为自己的公司到处寻找融资。当时的京东，估值才六七千万美元。刘强东见了市场上几乎所有活跃的风险投资机构，没人愿意给钱，他很快熬白了头发。
经纬中国对京东一度动心。他们和刘强东见面不下五六次，也很认可刘的激情，但在最终做评估时，却决定放弃。他们认为，京东这个业务，实在太烧钱了。
后来，张颖在拍经纬中国十周年纪录片的时候，对这次决策失误做了一个公开总结：「我们就自己白痴，自己判断错误，这个看走眼，其实是非常痛苦的，但是你说能解决吗？不能，不能系统性地解决，只有一毫米一厘米的改善，反思调整。」
调整的策略是 2010 年初，张颖、徐传陞和同事们一起开了一次闭门会议，总结经纬中国成立两年来的得失利弊。会后大家达成共识：聚焦早期投资，押注移动互联网，利用人海战术，大量招募产品经理做投资人。
而在这之前，周鸿祎对张颖说过的一句话，也对经纬中国后面的战略选择产生了重要影响。当时经纬中国刚创立不久，周鸿祎很直白地告诉张颖，你们这种投法没戏，一年投几家公司，别人根本就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在做投资。
张颖觉得这话刺耳，但仔细想过之后，却发现周鸿祎是对的。「你不扣扳机（做投资决策），创始人凭什么找你？」于是在这之后，经纬中国每年都会保持一定数量的投资。
现在来看，在中国移动互联网创业大潮兴起的时候，经纬中国做出的这几个决定极其关键，让它在其中尽可能多地抓住了机会，没有错过滴滴快的、陌陌、饿了么、ofo、乐信、猎豹移动、猎聘网、有赞等一系列明星公司。
十年后，经纬中国投资的公司超过了 480 家，他们在沙漠里做了一次自己的聚会。他们把创始人们聚集在了一起，让他们交流碰撞。与惯常不同的是，许多正在迅速崛起的新公司成为了大会的主角，比如小鹏汽车、车好多集团、VIPKID、KLOOK 客路旅行等。
成立于 2008 年的经纬中国，如今已跻身中国一线风险投资机构之列，完整经历过中国近年来的创业大潮。它怎么看待自己在行业中的优势和定位？什么样的创业者更容易得到它的青睐，拿到它的投资？它总结的优秀创业者的共同气质又是什么？
5 月 19 日，在经纬中国十周年庆典的大会上，极客公园创始人张鹏和经纬中国创始管理合伙人张颖、徐传陞就此展开了深度讨论。
以下为对话实录，极客公园做了必要的编辑。
经纬的「酷」是什么？
张鹏：我们一直都知道经纬那句口号「一样给钱，不一样的酷」，今天的第一个问题，我要问问你们两位，经纬作为一家投资机构，到底怎么理解酷这件事？
张颖：我觉得酷就是真实、简单，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正确地、直接地跟创始人沟通。另外就是创新引领行业，我说过很多次了，从投资的角度做到第一名，是个有难度的事情，因为现在跟我们一起竞合的很多同行是非常优秀的，但是在投后跟持续创新、陪伴创始人成长这块，我觉得其他投资机构也不用多想了，是无法超越我们的。
这是实话，因为我非常清楚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和我们能做到什么，所以这些加起来就是我心里面的酷吧。我不觉得有任何的投资机构，能跟音乐节捆绑，能做出来像今天这样更加有特色、更加创新、更加好玩的活动。
徐传陞：我觉得我的工作是确保我们把投资这块做到最好，跟经纬团队一起配合，不乱于心不畏于行，所以我的定义就是说我们不但要酷，还要有酷的底气。
张鹏：还要有力量。很多人问过我，经纬这个酷怎么理解，我曾经给他们解释过，我说张颖这个人很真实，这个真实包括对自己，我觉得就像音乐界很多摇滚歌手，本质就是要对自己诚实，不装。这一点我觉得无论是作为一个个体还是一个机构，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第二个，张颖是一个充满好奇人的人，对这个世界、对每一个创业者都是如此，这点我觉得蛮重要的。徐传陞说得也很重要，你要确保有力量，对世界要有力量，没有力量的酷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觉得在这一点上，经纬的酷可能是让我印象很深的地方。
张颖：我补充一下，昨天我在朋友圈发了一个图片，也是看到朋友发的，那个图片叫「业绩才是尊严」，就是如果没有业绩，你做任何的投后，做任何的品牌宣传，我觉得都是扯淡。当然从业绩这个角度来说，要保持持续的卓越，那又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所以说，我、徐传陞，我们几个合伙人，现在是非常非常焦虑，这个状态其实不是太好，但是为了追求持续的卓越，我觉得必须去做这个事情。
经纬十年，给自己打多少分？
张鹏：在整个投资领域，投资都是要有理性，要看量化指标的。如果要给经纬这十年打分，可以打多少分？
徐传陞：我觉得从业绩看是 70 分，这是理性的 KPI。团队，我觉得无间的合作，能打到 80 分。我们最近在开合伙人会，都是说要持续突破自己，因为团队是各个组员合成在一起的，每个人又强，又愿意合作，我觉得综合打分，70 分左右吧。未来十年，还要往上提 5 分、10 分，这也是艰难的工作。
张颖：投资，我给我们自己打分 69 分。
张鹏：为什么是 69 不是 70 呢？
张颖：我觉得我们还缺一两个更大的成功，虽然我们赚了很多钱，投了很多好公司，但在我心中反正就是 69 分。团队我们这十几个投资核心同事加起来，我确实觉得像 David 说的，能有 80 分，或者 79 分，我总要比他稍微少一点。
但是投后，我觉得 89 分，中国没有一家投资机构的投后比我们强。全部加起来，70 多分，如果再要加一个 10 分，向 85 或 90 分去努力，我觉得真是比登天还难。
张鹏：但还是要去做？
张颖：还是要做。经纬美国第一个合伙人 Paul，今天跟我们早餐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我们这份工作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
逻辑上来说，我还能再做几十年。因为这个工作的成就感，我生活中其他所有东西的重要性都已经在降维了，工作就是生命。因为这份工作，我们很多年前都已经实现了充分的财富自由。今天做这件事情，完全就是为了影响力，为了去赢，持续地能去赢这件事情，对我、对徐传陞、对我们核心同事来说都非常非常重要。因为只有这样的驱动力，才能让我们做得更好。
如果你有一点成功就开始买房、享受生活、买豪车，没有这种原始的、持续的动力，你就会降级，会被别人超越。
优秀创业者身上的核心气质是什么？
张鹏：要有一个持续向前追求的东西，这个里面一部分是你说的通过赢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人的存在感很重要的一点。
另外一个我也很好奇，我觉得投资人的工作也很有意思，因为他要不断去接触各个处心积虑要改变世界的一群人。你听他们的想法，你甚至要跟他们一起判断。经纬十年接触了非常非常多的创业者，有个数字，一年大概接收的 BP 得有十万多个，谈了七八千。
张颖：见面的有七八千。
张鹏：这么多年积累下来，这些优秀的创业者最后被你们印证，不管你是看对、看错，然后最终成功了，如果你现在复盘，他们身上核心的那一点点气质会是什么东西？
张颖：当我们每次尝试去总结一些东西的时候，马上就会有一些东西出来打我们耳光，而且非常响亮。如果你去发现那些顶级的创始人，试图总结一些共性的话，我觉得就是心胸，渴望去赢的决心，固执但是又变通的思考。另外，有人格魅力，能够让自己的团队持续提升。最后一点，我比较有信心，我们每次见他们的频率如果是一个多月、两个多月，你会发现他们持续在提升。
举个例子，杨浩涌、何小鹏、米雯娟等等这些人，当你以一定的频率跟他们接触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在吸收资本、业绩的支持、整个市场给他们带来正面的影响，让他自己快速提升，这个非常非常明显。昨天晚上我跟小鹏聊了一下，去看了他的展厅，我大概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他又在成长，他的思考、他的全面性都在成长，今天早晨碰到杨浩涌也是一样的，我觉得这个是非常直观的。
徐传陞：我觉得所有非常优秀的创始人，他们非常愿意，甚至执着于打破一个成态。比如米雯娟，她自己做英语教育出身，然后到线上，思考怎么扩大教育的效率。我觉得所有的人都会针对一个难题，不断地去推演、去解决。
创业其实是一个非常反人性的事情，极其焦虑，一层层把自己的外壳给剥掉，直到留下一个真我。我也看到过非常非常优秀的创始人，最终并没有大成功，因为关系到天时地利。经过创业的过程，他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我觉得这方面我同意张颖说的，持续性进步，改变自己，愿意挑战自己既成的观念，这个非常重要的一些因素。
张鹏：投资之前持续的接触，用一段周期的接触是很好地看这个人潜力的重要视角。
张颖：所以，在这里面，我对我们很多投后同事也是非常感激。从各种各样的维度，从我们办的活动，到线下的沟通，很多非经纬系的公司在我们「扣扳机」（做决策之前）有比较长的接触。我通过自己比较擅长的方法，比如说出行、小规模的聚会，像华东、肖敏他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这样的话，我们建立了对创始人一定的认识、观察，最后再扣扳机。
张鹏：归根到底，最后商业模式是一个层面，人其实是中间的内核。
张颖：人是一切。
新一代创业者最大的变化在哪里？
张鹏：说到人，我们再多讨论讨论。过去这十年，中国整个创业生态也经过了几次代际的更待，经纬在这个过程当中，可能有错过的，也有抓住的，创业者有代际更迭，每一代创业者有什么区别？你们看到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徐传陞：我觉得我们现在投资的核心这一代，大部分创始人是 70 后、80 后（35~40 岁左右）。我投过两代创始人，这代人最核心的特点是更天马行空。他们不能说是没有边界，而是更愿意去思考，可能真的是解决了温饱的问题，下一步就是说，我有什么不可能。十几年前我投的项目，出于生活的烙印，更多地是要解决非常明显的问题，现在更多是跨界，去考虑一些之前自己没有经验的事情，解决一些痛点。
总结来说，我觉得他们更自由、更愿意去推动一些根本的改变。
张颖：节奏更快，能拿捏的资金多了 10 倍。
张鹏：不管是行业、社会、资本，还是创业者本身，我觉得都在快速进阶，这个游戏越来越进阶到更高的层级，而且它的节奏也越来越快。
刚才徐传陞说到，现在很多创业者开始做一些他要改变的东西，这一点变得很有意思。但是这些东西往往风险很大，张颖你怎么看？你会更多往需求这个层面看，还是说，有一些东西他的想法很好，这个东西可能未来有很大的改变，这两个之间如果有冲突，你会怎么去思考？
张颖：昨天我们第一个论坛是四家技术类的公司在讨论商业的演变。有理想的创始人、技术类的创始人，其实我们都在接触，特别是现在行业越来越广了，我们看企业服务、数据安全、AI、区块链技术等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跟技术类的，或者你说的更加理想化的创始人聊天的时候，还是要看他对商业本质的理解和他对这块的重视。
创始人是否持续地在想，怎么去演变，有没有一个落地的场景，这一点还是非常重要的。只是泛泛说一些东西，但是对其他商业的落地跟场景没有太多的思考，我们也会比较担心。
过去十年的关键瞬间在哪里？
张鹏：投资到最后还是要帮助理想主义者变得有力量，这一点在思维上的演进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如果再往下延展，经纬在和很多创业者的合作过程当中，我觉得也有很大的成就，如果你们两位各自挑一个在过去十年里面，你觉得自己当时是特别有成就感，或者说特别关键的一个瞬间，会是什么？
徐传陞：我觉得可能是 2009 年 12 月份我们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当时我们大概六七个人。
张颖：在厦门是吧？
徐传陞：对，当时做了几个决策：
决策一是 All in 移动互联网，还有互联网本身。在 2008 年、2009 年我们投了好多公司，包括保险代理，我自己还投了电影公司，当时都做得很好，实际上团队没有真正达到一个共识（怎么投）。2009 年 12 月份当时开了一个会，我们讨论了一两天，觉得结论是 All in 移动互联网，还有整个所谓的互联网市场模式。
另外一个大的决策是，我们应该招更好、更优秀的年轻人。从 2010 年开始招了肖敏、华东等等，我们每年招五六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进来，是经纬比较大的变化，让团队年轻化并且变得更好、更强。
张鹏：这也是为什么经纬有酷的力量很重要的一点，因为自己的代际和自己寻求判断力的人员，其实在那个时候选择了一个正确的方向。
张颖：徐传陞说的都对，对我来说更加个人一点，我觉得就是 2010 年 7、8 月份左右自己的开窍，我自己觉得没有某一件事情突然激发了自己的开窍。
我给大家一个建议，如果我能够在那个时间点开窍，大家都可以对自己稍微更加耐心一点，不管你是在创业，还是在做投资，还是探索其他的行业，相信自己。只要在行业里面沉淀，把一件事情给做透，总有一天，你也会开窍，开窍之后后面无法想象。
从 2010 年 8 月份开窍之后，那个增速就是这样的，我自己觉得开窍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们这些合伙人对我的宽容，给我的支持，跟我的沟通。所以，每一个人，比如说离开这里去创业的丛真、海波等等，没有当初他们在我们基金的贡献，那么我们今天的成功也会少不少。
张鹏：所以，觉悟虽然有先后，但是主要你追求的那些东西，就从对自己的诚实、对世界的好奇开始。最终你有了好的觉悟，我觉得可能是一个组织力量，最终去爆发的前提。
张颖：还有一点我补充一下，就是价值观跟底线这件事情，其实非常非常重要。一直以来，我觉得坚持价值观这件事情，其实是让一个人背着沙包跟腿上绑着沙袋在行走，是非常艰难的。但是呢，如果你坚持善待创始人，不折腾他们，简单直接的沟通，把细节给处理好，而且很真实，当你把这些事情做透之后，总有一天，你的坚持跟对价值观、对底线的拿捏就会爆发。这样的话，整个公司就会日行千里，很多事情来得更加容易，而且这个护城河非常深、非常宽，是很难超越的。
这个事情你说出来非常空虚，大家都说扯淡，但是事实上，我们大概是在 2013 年、2014 年开始享受价值观给我们带来的重大的效益。
张鹏：它的回报会在那个时候出现，这个坚持可能是源于自信和耐心，但最终会形成最核心的竞争力。
张颖：是，我觉得我们今天的核心竞争力非常难得，米雯娟昨天一个晚上没有睡觉，想尽一切方法从另外一个城市赶过来，几次的误机，几乎都要崩溃了，现在还坐在这里；小鹏昨天晚上十点钟才到；傅盛半夜更改行程飞回国，开房车住在停车场，他今天也来了。无数的这样子的创始人，大家对我们的认可，我都记在心里面。
你要先有业绩，没有业绩，品牌是扯淡。有了业绩，再有有效的宣传，才能形成核心竞争力。这次来十年庆和音乐节，我们至少有十个非经纬系公司的 CEO 特意过来，就是希望在现场把投资敲定。每一家这样的公司，都有两三个投资意向书在等他们。昨天晚上我交流了两家，无比感激他们对我们的选择。这个核心的竞争力，我觉得要让其他的投资机构去超越，其实是非常难的一件事情。
张鹏：我觉得特别有收获的是，以前我们看到张颖是很自我的，但这个事背后往往是这个组织怎么理解自己，怎么坚持自己。今天这个十年能够很骄傲地站在台上，我觉得最大的不是因为得到的力量、赚到了钱，是因为自己是自己，这一点才是让人觉得开心的一点。
徐传陞：我们也在持续把我们自己剥开，每个人都是有真真假假，我们核心的团队价值观是善待、尊重创始人。我做投资人这么多年，有时候碰到一些同行，在一些创始人失败之后那种恶劣的对待，我一直是很不看好的，没有基本底线嘛。虽然我跟张颖性格非常不同，但在很多的理念、观念都是非常一致的。
张颖：反过来说，今天我们的业绩，我自己觉得 60%、70% 是在这个大时代的过程中，我们有幸赌了这些优质的公司，合伙人自己执行出来的。
张鹏：如果你们现在回望这十年，有没有失去一些什么？
张颖：对我来说，这份工作就是生命，人生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因为这份工作而降维了，我就觉得它给我带来的成就感、行业里面的影响力、财富，跟同事们并肩作战的感觉，让我觉得是非常非常珍贵与难得的。
徐传陞：真的有一点遗憾的话，就是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够吧，因为我们工作时间经常是一周七天，会牺牲陪伴家里的时间。
张鹏：刚才讲经纬在过去的十年里，因为对自己的诚实，对世界的好奇，有了今天的力量，在下一个十年里，希望经纬能够遇见更好的自己，在自己坚持的东西之上，探索一些更新的东西，这一点也是张颖自己一贯的风格，也是徐传陞所追求的。恭喜经纬十年，谢谢！
责任编辑：卧虫
